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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过,写过,爱过

37.《文学回忆录(下)》
  几个月前看完了上册,今天终于把下册看完了,毕竟下册大部分讲的都是近代的作家与他们的作品,内容太多,自己又看书太少,所以翻开书总有一种战战兢兢的自卑感。然而如果一本书,看了三分之二,我就会患上莫名的强迫症,用最快的时间内把它看完。看完丹青先生写的后记,心里不免惆怅。

告别

书的最后一个章节,是木心先生写的告别之词,但是没有感伤,偶尔提到此一别或许对某些人那将是一辈子未能再见面,讲述了木心对艺术对人生对旅美艺术家的看法,不少人既虚荣又实利,算盘打得精,艺术人生双丰收,先生喝倒彩,说艺术家必然得有牺牲。我是认同的,挣钱不是问题,然骗人则不可取,不需鄙夷,眼不见为净。倘若真能被艺术所占有,人哪有心思与别人鬼混,但你只在艺术的边缘,快乐不起来,也便开始烦恼,胡作非为了。有的人做事,有的人做事业,有的人作,大抵如此了。

爱恨

木心说他一辈子15个字概括足矣,我数了数,其实16,“有爱有恨,从小有,现在有,爱到底,恨到底”,我很想说我也是,毕竟太年轻,怎敢说一辈子。没有爱恨,那便没有了文学,也不会有艺术,更不会有情感,人便与行尸走肉无异。爱恨皆来自于人性,见于人心,现于人事。大家都读书,但未必是读书人,木心说你拿一本书,我来提问,如何,要能读后评的中肯,自成一家,评得听者眉飞色舞,这才是读书人。

风格

一个人总得有点风格,才能让人说出爱恨,风格是什么,木心说“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我猜白话文便是对周围敏感,个性很突出。看希腊雕刻,听巴赫、莫扎特,全是直觉,禅宗的悟原本是天才的事,硬学硬参,不成疯子也成骗子。绘画凭视觉,一张画的整体感,全靠直觉,梵高、伦勃朗、塞尚,远远看去泾渭分明,倒是所谓的深度学习也能做,取了巧,成就了Prisma,说到底还是直觉成就Prisma。

品味

这年头,一般来说,没有人会说自己不爱看书,每年书香节,人头涌动,打折区人满为患,价格稍贵的港台区,人总是最少。虽然大家都好食色,但不见得每个人都会有好的品位,书与食色无异,虽然便宜也能有好货,但是贵的出品总是相对好些。

大家好读书,于是各种榜单与书单层出不穷,开始我也饶有兴趣的看看,但是看完之后更混乱,因为每个人的品位不一样,所以书单的质量也不同。木心花了5年,把平生看过的文学作品变成一部文学回忆录,对我这种对文学几乎不太了解的人,实在是太有价值。

作为理工科出身的人,以前对文学是有偏见的,于是想着多解一道题,多挣他几分,比看故事小说百无一用要好得多。实用主义者,一不留神就变成了功利主义者,多解一题,多挣几分,考完试后,几乎一文不值。触碰了人性,几乎受用终生。文学史上作品甚多,但是流传下来的不多,之所以流传下来,必是这个作者超越了时代的局限,触碰了人性,当你看多了,似乎很多事情你都见识过了,真要遇到了也就淡定了。我认同实用主义,但鄙视功利主义,因为功利主义没有远见,容易把人带离正途,引入万劫不复的大坑。

灵与肉

灵与肉,是艺术家创作的主题。木心赞同惠特曼的观点,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比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的生命才富丽。

文学受到哲学的影响,弗洛伊德认把人的一切动机归到性上,意识受潜意识影响,而潜意识与性本能相关,所以天才的潜意识与性欲特别强。但木心并不太认同弗洛伊德的证明,弗洛伊德说《俄狄浦斯》反应男孩恋母,而《哈姆雷特》的主角能做各种事但对弑父娶母的王无可奈何,反应女孩恋父,木心觉得前者意图阐述人类的命运无法抗拒,而后者只是反应人的思维太发达,行为太软弱,所以弗洛伊德太污。

最强烈的爱必含性欲,但最高贵的爱完全不涉及性欲,不要把双性恋放入其中了。文字不是万能的,性爱是写不好的,宿命的写不好的,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譬如《查尔泰夫人的情人》,抽掉性,就不成书了。

肉体和精神是分离的。音乐、宗教、建筑、舞蹈,是精神上的享受,也可使得我们狂热陶醉销魂,肉体在精神活动中无动于衷,胃痛的,照样痛,如若只看文字,你是如何也兴奋不起来的。狂热的陶醉是酒神精神,这种精神也只有性高潮才能达到,这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然而,性爱被滥用了,骂人,强奸,侮辱,凌辱都用,成为人类的一大败笔。爱与性一致,就是酒神精神。一个人如果经历了艺术的巅峰, 思想的巅峰,爱情的巅峰,性欲的巅峰,便不虚此生,纪德、瓦格纳便是这样的智者。

爱情是以性为起点,幻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而第一性器就是脸。爱情会把美德智慧激发出来,关键时候可以牺牲自己,而性不是,只顾自己。说起来好笑,总看电视中女人管男人叫“相公”,原为清代士大夫流行男色,称男妓为“像姑”,遂成“相公”。

人生和艺术,要捏得拢,要分得开,这样就成熟了,生活大节、交朋友、认老师、与人发生关系、生孩子、出国,都要拿艺术来要求,那就才华横溢了。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是人独有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事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文化

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事人来最可宝贵的特质。现代文明只是新技术,新技术不产生任何真的文化艺术,科学技术的革新不是精神文明的发展。文化是一个概念,文明不是。科学技术高明,不代表文明高明,以前用刀杀人,现在用枪,都是野蛮。文明应该是指精神道德的高度,文化应该是指心灵智慧的创造。经济起飞不等于文化起飞,获了个星云奖不等于跻身世界一流行列。

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人层次,

  • 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
  • 一个是现实的感觉的层次,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

一流的大师,上下两个层次都在。中国的文学评论总有说:

“作者的矛盾的世界观限制了他的艺术才能”,

木心问到,请问你们的世界观正确,出了什么作品,你们不配谈世界观,看到此,不禁大笑。

凡是高洁、诚实的人,都是悲观的,悲观主义着力点在观,明知道得不到,还是很快乐,这才是悲观主义。青年时,木心爱艺术,但是很迷惑,五十年过去了,他高兴的说,我对了,他们错了,这样的感觉,时不时我也会有,但无人可说,不懂的人,没必要与之说。

贫困

木心说我们面临两种贫困,知识的和品性的,知识学问可以伪装,品性确不可以,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哈代的小说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木心觉得有的书适宜浅读,有的适宜深读。

《道德经》适宜深读,《离骚》适合浅读,

  • 前者若浅读,容易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内家功夫,
  • 后者浅读则唯美,深读则易殉国殉情。浅读的书若深读,容易被陷住,深读的书若浅读容易自大,狂妄。

易卜生的独到之处之处在于描写了一个人性的可能,而且是发挥到极致的可能。木心认为当年出走的人妻,只有一个演绎了完整的娜拉(《傀儡家庭》主角),那就是秋瑾,革命,赴死,其他都未完成,许多中国娜拉走过一条路,延安。

灯塔

木心说到,真的灯塔,是象牙塔。

象牙塔 (Ivory tower),法语 la tour d’ivoire之译,根据圣经《旧约雅歌》的记载,“象牙塔”只是用来描述新娘美丽的颈项。法国十九世纪文艺批评家沙尔-奥古斯丁·圣伯夫批评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维尼忽视现实社会丑恶悲惨之生活,而自隐于其理想中美满之境地以从事创作的。后用以比喩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小天地(学者的现实社会,大学的硏究室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象牙塔,若是没有这灯塔,人生便会迷茫,做出许多恶心的事情。

水落石出

木心认为“哲学的水落,神学的石出”,黑格尔说哲学不是研究客观世界,而是个人主观“存在”,个人五法摆脱痛苦、危机、荒诞,只好抛弃理性,归附神学。天才在这个问题上是左右摇摆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这样。以前的西方宗教相当极权,总把问题归咎于美女,一旦出事,便烧死吊死美女。蒙田也不得不说,我的头脑清醒,可我的膝盖软弱。不过科学足以埋葬神学与哲学,倘若慧星撞地球,神学与哲学都无济于事,只能靠科学。

幸福

文学家中幸福的似乎唯有勃朗宁,夫人是英国诗人中最有成就的。勃朗宁夫人极美,但由于弟弟不幸死于海滩,悲痛至瘫痪,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由于爱和葡萄酒,竟然康复了,能走路了。她死于意大利,在与丈夫谈心说笑的时候,觉得累了,偎依在他臂上睡去,不复醒。勃朗宁自己也是个博大精深的诗人,淡远简朴中见玄思。

和音乐一样,只有懂古典才能懂浪漫,这是浪漫的本分,只有懂浪漫,才能懂现代各种潮流,这是现代派的本分,只有懂现代派,才能向前走,这是认识各种流派文学的基础。希腊,开始认识自己,文艺复兴,是中世纪后新的觉醒;启蒙主义,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到浪漫主义,是个性解放;到现代,才有个人主义。或许这辈子,我都看不完木心书里头提到的书,但是我已经知道我接下来想看书的时候应该看什么,而不需要什么书单了。

司汤达的墓志铭,木心最喜欢,其实我也是,“活过,写过,爱过”(visse,scrisse,amo)。

法政路2016.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