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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隐喻--《老人与海》

其实在上周二,我就已经读完了《老人与海》。这部作品是收录在那本整理海明威中短篇小说集中的第二篇,紧随《乞力马扎罗的雪》之后。它实在太过经典,因此我并不想将它的读书笔记与前一篇作品混在一起。也许,就将这份分开记录的坚持,视作我个人对海明威的一点小小致敬吧。

海的隐喻–《老人与海》

四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完整而连续地读完《老人与海》的原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要么只是看别人整理的小说梗概,要么翻阅的是节选版本。作为一部耳熟能详、被反复提及的经典,我曾多次下决心认真通读,但每次都中途而止,以至于某些章节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从未真正沉浸其中。

尽管我对这部小说的大致内容早有了解,但当我真正读完全篇时,仍感到颇有难度。尤其是在读完《老人与海》之后,我还坚持阅读了海明威的几部其他短篇作品,那种沉重的节奏和压抑的情绪,对阅读者来说是一种持续的挑战。以至于,我无法想象,若是年轻的我,不曾听说过这部作品,突然饶有兴致的拿起小说时,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场景。

我不想像传统的文学赏析说的那样,去一点点分析小说中每个物象的隐喻,老人、鲨鱼、小木船都象征着什么。因为,在没有共情的状态下,来分析这种所谓的隐喻和象征意义,总是一件很做作和矫情的事情。当然,很多时候,是担心自己被别人笑话看不懂名著,没什么文化。海明威在自己与朋友往来的书信中说道:

没有任何象征意义。 海就是海。 老人就是老人。 孩子就是孩子,鱼就是鱼。 鲨鱼都是鲨鱼,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 人们所说的所有象征意义都是狗屎。 超越的是你所看到的,当你了解的时候。

我们习惯了看有态度的文学作品,遇到一部态度不太明显,更多的情绪藏在冰山之下的作品,确实是个不好处理的事情。如果回到作者当年所处于的时代背景来看待这部作品,可能会让我们少一些迷惑。

感情压力

《老人与海》创作于1951年前后,那时的海明威刚刚经历了又一段婚姻的破裂——与玛莎·盖尔霍恩的分离。玛莎被认为是他几任妻子中最为“强势”的一位,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战地记者,性格独立,拒绝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然而,这样的性格也与海明威产生了剧烈冲突。他不希望妻子频繁奔赴前线采访,更不愿她在公众眼中抢走“作家”的光环。这段关系最终于1945年走向终结,而玛莎也成为唯一一个主动离开海明威的女人

这场婚姻的失败给海明威带来了沉重打击。虽然他后来与第四任妻子玛丽·韦尔什(Mary Welsh)结婚,但内心深处始终挣扎在“受挫的男性尊严”与不断累积的情感失落之间。

AI给我用了一句话来总结:

《老人与海》不是一部爱情小说,但它是海明威在感情与婚姻失败之后,对“自我存在价值”的一种顽强回应。圣地亚哥战斗的不仅是鱼,也是失去爱之后,那片风雨欲来的精神海洋。

舆论压力

《老人与海》写于1951年,发表于1952年。这是海明威自《丧钟为谁而鸣》(1940年)问世以来,十余年间首次重新赢得广泛赞誉的重要作品。在此之前,他的文学声誉一度陷入低谷。1940年代后期,他陆续发表的作品(如《过河入林》)被评论界视为水准下滑,甚至有人质疑他是否已经“江郎才尽”。

与此同时,美国进入冷战初期,文学界的审美重心发生转变,现实主义趋于内省反思,索尔·贝娄、诺曼·梅勒等新一代作家逐渐崛起,海明威显得有些“过时”。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急需一部真正有分量的作品来证明自己仍是文坛巨擘。

我们大多数人脑海中对作家的印象,总是高大而崇高的:他们或许生活清贫,但精神强大,仿佛总有伯乐赏识,有贵人相助,甚至被异性倾慕。这种形象可能来自我们从小接受的语文教育,也可能源自自身的无知与一厢情愿。

直到认真接触海明威的写作生涯,我才意识到,“作家”其实也是一份现实的职业。他们靠稿费度日,书籍的阅读量、发行量,直接关系到生计。而如何在精英化的阅读品味和挑剔的评论体系中赢得市场与尊重,是一件无比艰难、几乎时时焦灼的事。作家不只是灵感的化身,更是现实生活中的搏斗者。

恒久的主题:孤独

许多知名作家与艺术家,最终选择了以自我了断的方式结束生命。外人往往感到困惑,总会反问一句:“名望如此之高,财富也不缺,为什么还要走到这一步?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从庄子的角度来看,的确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对许多艺术家而言,那种深沉的孤独与难以言说的挫败,既是他们创作灵感的源泉,也常常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以极敏锐的感受力洞察世界,却也因此更容易被世界的无常、误解与内耗所击中。内心的裂缝,既成就了动人的作品,也悄然埋下了崩溃的种子。

几乎所有人都渴望被理解,几乎没有例外。心理学家和许多作家试图教我们如何接受孤独、认识孤独,甚至去享受孤独,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诚然,若经济条件允许,心理治疗师或许可以通过一些方法或药物提供帮助,但那些真正难解的心结,并非被真正解开,而只是被暂时遗忘。而一旦遗忘的力量失效,那些心结往往会变得更加顽固,更难触碰。

时至今日,人们接触到的文学与文化作品越来越多,潜移默化中,对作品的审美门槛也在不断提升。曾几何时,一段默剧就能让观众开怀大笑;后来是相声、小品、喜剧片;如今轮到脱口秀登场——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连对脱口秀都产生了“脱敏反应”,再难激起情绪波澜。

人到中年,似乎能够引发共情的东西越来越少,笑容也悄然从脸上退去。工作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在当年曾压垮海明威,如今也正在压垮无数普通人,甚至是尚未步入社会的学生。这种沉重,并非文学或艺术的缺席,而是现实早已占据了所有情绪的缝隙,让人再难轻易为一部作品欢喜,或为一句台词动容。

伟大的失败

越来越强烈的一种感觉是:人们的悲喜,终究难以共通。

你若说,看完《老人与海》心中没有一丝波澜,那并不真实。但细细想来,老圣地亚哥连续83天出海无果,第84天终于钓上一条大鱼,却在返航途中被鲨鱼啃噬殆尽。渔具尽毁,命悬一线,回到港口只剩下一副鱼骨。除了那个始终相信他的男孩带来一点食物,其他人也不过是围观、感叹一句“好大的一条鱼”,便各自散去。

接下来呢?圣地亚哥还要四处筹钱,去买鱼叉、鱼钩、绳索,还得修补那条历尽风浪的小船。本就拮据的小渔民,还要在破败与孤独中开启新一天的生计之旅。

人到中年,谁没有经历过一段“连续83天一无所获”?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似乎改变命运的机会,却在重重波折中归于失败。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疲惫与落空,只是少有人能像海明威那样,把它艺术化成一个击中灵魂的寓言。

可现实中,看到失败本身,又能如何?过程中的拼命、结局中的委屈,往往无人倾听。即便海明威在字里行间呐喊:

“你可以夺走我所有的荣耀,但我会继续战斗到底。因为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

这话听起来振奋,却并不是一句“打鸡血”就能让人满血复活的。更何况,最后的海明威,也只能用一发子弹为自己的命运划上句号。

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再滚落、再推——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演这个古老的隐喻罢了。

结语

或许,《老人与海》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只把故事写了出来,压抑的表达了出来,至于什么象征什么,那是读者和文学评论家的事。

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新的一天,我们仍将各自奔忙。情绪,终究还得自己消化。只希望,我们都不要走到最坏的那一步。